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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東寧路十五巷──蘇雪林問答篇    林黛嫚

   文壇耆宿蘇雪林教授,上月八日平靜而愉快地度過了九十五歲的生日。

     一生跨越兩個世紀、投身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逾八十年的蘇先生,她的文學成就與愛國情操,向為文藝界人士崇敬與感佩。蘇教授自成功大學退休後即一人獨居在成大宿舍,讀書寫作之外,猶騰出些許心思餵養幾隻流浪貓,生活得充實而愉快,不知寂寞為何物。

     為表達對這位文壇耆宿的關懷與敬意,由《中副》主編梅新先生發起,選在她生日當天,邀請幾位作家南下探望,致贈禮金,並在天下飯店設宴慶祝。原本與蘇教授約好下午四點半到她住處,順便問幾個問題,由於高速公路塞車,耽擱了行程,抵達宿舍時,已遲了一個小時,正是學生放學時分,騎腳踏車的成大學生將東寧路的巷弄喧嘩得朝氣蓬勃,有這麼些年輕的聲音相伴,無怪乎蘇教授並不覺得孤單。

     進入廳裡,每天來看望蘇先生的成大中文系唐亦男教授亦在座,她說:蘇先生盼客人已經盼了一下午了。可見蘇先生赤子之心未改,文友的關懷仍然是她生活中最殷切的等待。和蘇先生合照數張後,為免使其他客人久候,便驅車往飯店行去,原先擬好的題目看來是無法如期採訪了,於是我們將題目留下,蘇教授年事雖高,眼力猶健,不需假放大鏡來看書,她不久即將按題作答的文稿寄回,我們特別整理發表如下。

     東寧路十五巷,那是一個書香與溫情交融的巷弄。

 

     問:大家都很關心您的生活,請您談談目前的生活作息情況,您現在正在看的書,您每天寫作的情形等等……。

     答:我的日常生活是閱報、看書、寫信。報紙未增張前,兩份報不過六張,而且還有幾張不必看的,所以很快便看完了。數年前起,各報都增張,這叫閱者大為不便,記得我曾為絕句云:「案頭曾疊復成叢,楮墨猶新送筠籠。報紙增張果何益,誤人多少讀書工。」真的,那些張報紙還是印得簇新,看都沒看便向紙簍一塞,實叫人捨不得,但全看費光陰更多。聽說紙張是木料製成的,木料來自林場,一棵樹成材不易,這樣大量糟蹋何苦?

     我看報後若有時間便看書。從前是有系統地讀,譬如神話書,自我的學術研究完成後,不看了,近為寫回憶錄,便把自己著作全部瀏覽一遍,日記內尚保存者也就中查詢資料,這件事便消耗我時間不少,為撰寫我的回憶錄,自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底止,我沒有讀一本別的書,也未曾撰一篇別的文。

   問:像您如此高齡,換作別人早就不寫了,而您猶寫作不輟,是什麼樣的動力促使您繼續寫作?

     答:到這樣高齡,別人或者不寫了(但寫的人還是相當多),我還能寫,但力氣已大不如前。一個常用字會忘記怎樣寫,一個詞彙會忘記怎樣用,要查字典辭書。可是筆畫多少記不得,何從查起?所以衰年人寫文章是苦境,希望記者們不要再來逼我寫稿了。我寫文章也沒什麼「動力」。

     問:您對現在年輕作家的作品熟悉嗎?看過那些人的作品,有沒有您欣賞的年輕作者?

   答:我因年齡關係做事總比人慢,不只慢半拍,竟要慢十幾拍,應讀的報紙書籍尚愁看不完,哪有時間閱讀年輕人的作品?我也久已離文壇,對文壇情況陌生之極,更說不上對它有希望或無希望。但對於現代作家的文章,我覺得文筆清楚,才能使我這老年人了解,過於晦澀者便不想閱讀。譬如新詩吧,五四後,謝冰心的小詩我能了解,後來徐志摩、聞一多的詩,我也能了解,到後來李金髮的十分曖昧的象徵詩,我也能了解。現代臺灣刊在報刊的一些新詩,我橫看不懂,竪看不懂,既不懂,當然沒法批評。

   問:您看了七八十年的副刊,對副刊的演變一定有獨到的觀察,請您以一位讀者、作者的立場談談感想?

   答:一般讀者對於接到當天報紙總是先看副刊,再看國家大事、社會新聞,我也一樣。幾十年報刊副刊,似乎沒大改變,有時反而覺得現代的不如十幾年前的。《中央日報》除副刊外尚有「長河」版,多學術文字,有時文字也不精彩,但精彩時多。我不能再訂他報,那些副刊如何不能批評,老年人只喜記憶以往的事,所以比較喜歡談掌故的文章。

     問:請回憶一下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光。

   答:我一生中很少愉快的時光。但最快樂的日子是經過八年苦戰,忽然得知日本全面投降的消息。次於此的是,西安事變半月後,舉國焦急憂慮萬分之際,忽聞蔣委員長出險。在這兩次大狂歡之時,我與武漢大學的同仁出去到街市上隨眾遊行,亂喊口號,帶著酒瓶,亂灌酒,竟瘋了一個通宵。假如我這個「老不死」還會有第三次狂歡的時候,無疑是大陸共產政權崩潰,錦綉山河光復。

   問:敍述一下您曾度過最艱苦的一段日子?

     答:我一生過日子雖不算怎樣順利,也沒有經過最艱屯的。

     問:談談令您最難忘的人?

     答:沒有使我不能忘懷的人,有之,只有胡適先生。我學問淺薄不能稱述胡大師的一切學術著作,僅就他崇高的道德、卓犖的人格而言之,稱他為「現代聖人」。這位現在聖人我們要著意歌頌,著意表揚,作為青年的模範。

     問:您如此高齡,可有特別的養生之道? 

     答:我幼年時曾患一場大病,身體雖胖,是虛胖,實際很不健康。記得我廿幾歲時有個中醫替我診脈,說我生理像個五十歲人,若不好好保養,恐難活到四十歲,誰知一眨眼間竟活到九十五歲?不過長壽是現代普遍現象。從前「人生七十古來稀」,於今六七十歲人肩背相望,九十多歲、一百多歲也非常多,並不算什麼「人瑞」了。

     記得數年前在報紙上讀到一則記事,說現在南極天空,忽然開了一個大洞,臭氧層破壞,不能吸收太陽紫外線。將來地球上溫度增加。兩極冰山均將溶化,海水昇高,沿海城市均將淹沒,人們只好移居山岳地帶,這是地球大災禍。可是人類壽命卻提高了,現在八九十不為稀奇,將來的人還可活到百廿百卅,甚至彭祖之壽,所以我的長壽恐拜氣候改變之賜,非關養生有道。你們都是年輕一代,將來活百廿、百卅不成問題。

     問:您在大陸還有親友嗎?有沒有互通信息?

     答:我在臺灣有堂弟、堂妹各一人,堂弟去年去世,尚有二侄一甥。在大陸,侄輩有五六人,加之外子的侄輩又五六人。蘇家侄輩的信,十幾年前由香港堂妹轉通,外子家侄輩大陸開放後也通信頗勤。

       原刊民國八十年五月十一日中華日報副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