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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暫的時光 永恆的回憶──五四時代作家蘇雪林和琦君會面記     應平書

  五十多年前,蘇雪林教授是散文作家琦君心目中的偶像;而五十多年後,兩位忘年之交再度碰面時,九十三高齡的蘇教授頻頻對琦君女士說:「我已經『過時』了,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了。」惹得七十齡的琦君笑開了嘴。一出門她就對同行的人說:「蘇先生居然說我是『年輕人』。」一點也不錯,在她的面前,琦君女士的確是「小孩子」。也因為這句話,使琦君想起了自己從初中時代就看她和謝冰瑩兩位教授的文章,內心對她們崇拜得不得了,一直到民國四十多年,在友人孫多慈教授介紹下才第一次結識謝教授和蘇教授。

  琦君一直到現在猶念念不忘當時任教於師院國文系的蘇教授,在認識她以後知道她是中文系的畢業生,就鼓勵她要多創作,而當時剛剛步入文壇的琦君,就在她的鼓勵下開始了她四十多年筆耕不斷的生活。後來,蘇教授到臺南任教,兩人碰面的機會減少,形體雖遠,心靈卻是相通、相繫。遠在十多年前,琦君應邀至成大演講的時候,那時候蘇教授已經要拄杖而行了,她卻不顧行動不便仍到會場聽她演講,令琦君的心中感動不已。從那次以後,琦君因為幾次出國沒有再到臺南,兩人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。

  這次,當琦君決定於廿四日到臺南為本報讀者演講之時,就表示演講完後,一定要拜訪走過五四時代的作家蘇教授。

  廿五日上午七時卅分,琦君偕夫婿李唐基,在華副主編蔡文甫的陪同下,到達蘇教授公館的時候,蘇教授雖早已知道她要來,仍有掩不住的驚喜,口裡一直叨念著:「這麼早就到了,這麼早到。」原本約了十點鐘,但因琦君臨時有事要趕回臺北,決定提早拜訪她,也給了她一個驚喜。

  琦君高興地對她說:「蘇先生,您的身體還很健朗。」蘇教授搖搖頭無奈地說:「不行嘍,現在眼睛看不清楚,耳朵不行嘍,走路也不方便。從農曆年以來,我每天除了看看報,什麼事也不能做,就像個廢人一樣。你到還是老樣子,一點也沒變,李先生也沒變。」聽了蘇教授的讚美,琦君也很快慰。由於蘇教授耳朵重聽,她要求琦君用筆和她談話,而她自己則用口述。雖然她謙虛地說自己是個「廢人」,實際上說起話來,中氣十足,聲若洪鐘,除了行動不便,她仍然精神奕奕。所以琦君仍然在紙上這樣寫:「謝先生(指冰瑩)身體不好,我和她相隔很遠,我們常通電話,卻少見面。」蘇教授看到她寫的字就說:「本來我倆常有信來往,現在我眼睛不行,也好久未通信了!」說到這裡,她忙著要為「客人」倒茶,準備點心,被大家婉拒了,可是她一再對琦君說:「吃點瓜子嘛!我記得您最喜歡吃瓜子了。」

  「不嘍,我現在牙齒不行,嗑不動了。」琦君一邊寫,一邊對陪同她的蔡主編說:「蘇先生記性真好,幾十年的事還記得那麼清楚。」

  「您眼睛不好,怎麼看報呢?」琦君問她。

  「我戴眼鏡再加放大鏡。本來我這白內障是可以開刀的,只是我的右眼本來就幾乎看不見了,萬一開刀動手術失敗,左眼也開壞了,那我不是全瞎了,現在起碼還可以看映象和大字,所以也就不去動手術。」蘇教授這樣回答。

  談到了看報紙,蘇教授的興致顯得特別高昂,她開朗地笑說:「這兩天,我的心裡特別高興,因為看到以學運、工運起家的中共,在大陸上居然也有學潮,鬧工潮,這是他們自食其果,你看這樣鬧下去,共黨政權很快就會瓦解囉!」

  在座的人聽了都佩服蘇教授雖然年逾九旬,對國事依舊關心,蘇教授激昂地說:「過去兩年來,我好生氣,每天看報,看到很多自力救濟,以及民進黨鬧事,我就好生氣,可是我老了,除了心裡氣一點辦法也沒有。後來,我只好把自己躲入舊詩詞之中,在作詩填詞中忘了心中的不愉快,寫了九十多首詩,把它發洩出來,心中纔好過一些。」蘇教授提到她寫詩以排解心中對鬧事者的不滿,也使蔡主編想到去年她為華副寫了一篇〈貓〉,引起讀者極大的廻響,也忍不住勸她:「蘇先生是否還有興趣再寫一些雜文?」「不。」沒想到蘇教授搖了搖她滿頭的銀絲,「我不喜歡寫風花雪月的文章。」她無奈地嘆氣,「我寫了很多有意義、有思想性的作品,卻沒有受到重視。可是隨便寫的一些雜文大家卻都喜歡。」說到這裡,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,「自從華副發表了我的〈貓〉之後,連我家的貓都成名了,現在大家都知道。」她臉色一正,「雖然如此,我仍然要堅持自己的理想。」

  五四時代的蘇教授一生研究《楚辭》,在大陸時期又以「文」對抗左聯,一直到現在,她的理想在學術上是希望完成研究《詩經》成一家之言,在思想上仍然是對抗共產主義。她這種堅持理想主義的原則,令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深受感動。

  談話到此,大家一抬頭看見最近文工會贈給她的顧問聘書高懸在牆上,談到蘇教授只接受聘書,卻不願接受顧問費的事。蘇教授說:「我是無功不受祿,而且目前我的生活也還過得去。」聽了她這番話,眼前矮小的她彷彿一下子長高了,我看到一個一身傲骨,風骨嶙峋的長者立在眼前。

  因為要趕乘飛機,琦君不得不在八點十五分匆匆告別。走出她古舊的庭院,琦君又叨念著:「一回相見,一回老。」當紅色的大門閤上的時候,她感慨著:「我的心裡好難過,我想我們走了以後,蘇先生一定也很難過。」人生的聚散離合,總是這樣充滿無奈,兩位國寶級作家的會晤,也帶給人無限的唏噓。

  原刊民國七十八年五月七日中華日報副刊